在青藏高原聆聽22萬年前的石頭留言 ——走近四川稻城縣皮洛遺址

北緯29°、海拔4300米、青藏高原東南麓,放眼望去皆是古冰川消融形成的高原湖泊,這裏是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稻城縣從前措。  

 

記者獲悉,考古學者在從前措附近,新發現了一處意義重大的舊石器時代遺址。專家認為,作為稻城縣皮洛遺址群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前措遺址刷新了目前已知史前人類在青藏高原東部遷徙擴散的海拔最高紀錄。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百萬年的人類起源史和上萬年的人類史前文明史,主要依靠考古成果來建構。  

 

皮洛遺址近年來陸續出土的上萬件打制石器,為青藏高原人類史前文化發展提供考古實證:距今22萬多年前,人類已踏破“生命禁區”的桎梏,在青藏高原造器謀生、繁衍生息。  

 

 “足以改寫教科書的發現!”

 

記者近日從四川省文物局獲悉,在稻城縣海子山從前措區域新調查發現了190餘件小石片工具和細石器,相關論文已發表在國際期刊《古地理學,古氣候學,古生態學》,為皮洛遺址群研究再添新證。  

 

皮洛遺址考古負責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舊石器考古研究所所長鄭喆軒介紹:“這處發現說明,人類很可能在氣候相對溫暖的時期生活在湖岸地帶,這裏應該是末次盛冰期後人類活動的重要區域。”  

 

 這是2021年9月22日拍攝的皮洛遺址(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皮洛遺址是迄今青藏高原所發現的年代最早、規模最大、文化內涵最豐富的史前遺址。鄭喆軒回憶初次邂逅皮洛遺址的場景,仍歷歷在目。2020年5月12日,鄭喆軒和同事在皮洛遺址採集到了第一件手斧,遲疑片刻後,他們從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喜悅和確信。  

 

越來越多的石器接連被發現,引發關注。  

 

  這是2022年10月6日拍攝的皮洛遺址重要遺物——手斧。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這是足以改寫教科書的發現!”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王幼平說。過去學界認定“人類定居高海拔地區發生在現代人出現的舊石器時代及以後”,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張家富教授團隊採用光釋光測年法,將皮洛遺址的年代初步確定在距今約22萬至4萬年間,實際可能比這個時間更為久遠。  

 

這一實證揭示:22萬多年前,先民已在此征服高原極地,書寫生命的奇跡。  

 

2021年4月開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對皮洛遺址開展發掘。截至目前,已探明100多萬平方米的遺址內,9個連續文化層露出真容,砍砸器、刮削器、手斧、薄刃斧等一萬餘件舊石器重現天日。今年5月11日,總投資約2.4億元的皮洛遺址保護利用專案已破土動工,探尋高原史前文明的新地標將在此崛起。  

 

 這是2021年5月18日拍攝的皮洛遺址古人類活動面。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高星評價:“皮洛遺址的發現,猶如在中國西南地區豎起了一根支撐中國、東亞舊石器時代文化‘大廈’的支柱。”  

 

在人類文明演進的宏大版圖上,這片藏地高原不是遙遠的邊地,而是早已嵌入歷史脈絡的重要座標。  

 

  有力回擊東亞史前文化“落後”偏見

 

皮洛遺址的舊石器“石破天驚”,核心之一源於阿舍利技術,該技術的代表性石器為手斧、手鎬、薄刃斧的組合,其中兩面打制、形態對稱工整的手斧最具特色,可用來砍、砸、切割等。20世紀40年代,以美國考古學家莫維斯命名的“莫維斯線”理論認為,東亞區域只有砍砸器等簡單工具,從未掌握阿舍利技術。  

 

  這是2020年6月5日拍攝的皮洛遺址重要遺物——砍砸器。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然而,皮洛遺址發現的近百件手斧與薄刃斧,為阿舍利技術體系在東亞的存在提供了迄今最為堅實、豐富的考古證據,有力回擊了東亞史前文化“落後”的偏見。  

 

走進皮洛遺址考古發掘大棚,約兩米厚的文化層如一部立體“地書”。仔細觀察會發現,探方剖面的地層黃紅交錯,黃色部分是冷期的印記,紅色部分則是暖期的留存,每個地層都是約萬年時光的切片,揭示出青藏高原東南部古環境的變遷。  

 

 這是皮洛遺址考古大棚內的發掘場景(資料照片)。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考古大棚的探方裏,9個文化層及地表提取的數百件石製品,清晰勾勒出舊石器時代“礫石石器組合—阿舍利技術體系—小型兩面器與小石片石器體系”的文化演進軌跡。  

 

一萬多件舊石器種類繁多、形態各異,每一件都藏著遠古人類的生存智慧。石英脆硬難琢,可作小型刮削器;砂岩粗糙易形,多作大件簡易石器;角岩質地勻淨,是打造精細工具的上選。石英、砂岩取自遺址旁的河流,印證著“就地取材”的生存法則;手斧所用的角岩,考古隊沿河穀溯源13千米,終在小山丘發現大量角岩原料——這裏正是手斧原料的“採石工坊”。  

 

“越是艱苦的自然環境,越能彰顯人類區別於其他物種的獨特性和適應力。一件件石器,正是先民直面極端環境時智慧、勇氣和能力的見證。”鄭喆軒說。  

 

  史前文化交流的走廊

 

皮洛遺址的考古探方裏,一件手斧刃口依然鋒利。這是一種非常漂亮、極具辨識度的石質工具,像水滴,也像杏仁。  

 

跨越了舊石器時代中一百多萬年的時光,從非洲草原到西亞戈壁,從歐洲山地到東亞高原,世界各地出土的典型手斧,在形制、尺寸上都高度相似。  

 

 這是皮洛遺址石器技術四期變化過程示意圖。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手斧的標準化形態從何而來?”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呂紅亮說,“這種標準化的形制,絕非偶然。它證明早在舊石器時代,全球各地的手斧製作者就已共用一套技術理念,展現出了相通的技術語言與認知邏輯。這種烙印在石頭上的深層共性,讓我們看到了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早期身影。”  

 

更令人驚歎的是,曾有考古學者模擬實驗證實,阿舍利技術靠“看”很難學會,很可能需要靠“說”來傳授。專家表示,這意味著掌握阿舍利技術的人群,或已具備初步的語言能力,能用聲音傳遞智慧,用交流突破隔閡。  

 

22多萬年前,我國華南地區古人類帶著簡單石核石片技術,叩開了高原的大門;隨後,掌握阿舍利技術的人群,從南亞、西亞遠道而來;再後來,來自華北地區掌握小石片石器技術的人群也向南擴散彙聚於此……  

 

  考古人員提取皮洛遺址地層中的古DNA樣品(2021年9月15日攝)。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不同技術,不同人群,在青藏高原上相遇,石器工藝交融,生存智慧碰撞。鄭喆軒感慨:“這片高原不但不是文化荒漠,反而是文化走廊,這個走廊是既貫穿了中國南北方,又打通了東西方遠古文化交流的通道。”  

 

皮洛的“石頭故事”,傳向世界。2024年,皮洛遺址暨更新世亞歐大陸古人類遷徙擴散國際學術研討會召開。希臘克裏特大學教授妮娜·格蘭尼度望著展櫃裏的手斧,動情地說:“舊石器時代的考古學家總在尋找人類的‘共同點’。當我們看見這柄手斧,就會明白‘世界很小’。”  

 

  考古人員在皮洛遺址進行探方發掘(2022年7月30日攝)。新華社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海拔6033米的央邁勇雪山,是稻城亞丁的最高峰,數千萬年來見證著岩石與星空對望——先民在這裏敲擊出一件手斧,讓石頭有了劃破“生命禁區”的鋒芒,開闢人類演化的天地;今天的人們,在稻城安放高海拔宇宙線觀測站“拉索”,全球規模最大的綜合孔徑射電望遠鏡等系列大科學裝置,正觀天逐日,在文明之路上不斷前進。  

 

這是一個民族對文明根脈的真情守望、深切展望。(張旭東、童芳、邊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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