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受委託給老人當起“兒子” 空巢老年人情感需求催生“外包兒女”新業態


 

調查動機

 

民政部、全國老齡辦發布的《2024年度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公報》顯示,截至2024年末,全國60周歲及以上人口已超3.1億。而《第五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基本數據公報》顯示,全國獨居老人比例已達14.2%。

 

數據背後,老年人群體對情感慰藉、人格尊嚴等更高層次的需求已形成對相關服務的巨大期待。“外包兒女”服務應運而生。

 

“外包兒女”指由第三方人員以“臨時子女”的身份,為空巢、獨居老人提供陪伴、撐腰等情感服務。對於這一服務,部分聲音認為這是“存在即合理”的市場選擇,能有效緩解部分老人的孤獨感;也有人對此憂心忡忡,直指其背後可能潛藏著財產侵佔、隱私洩露等風險。

 

“外包兒女”服務目前發展情況如何?該如何規範市場?記者就此展開調查採訪。

 

漫畫/李曉軍

 

靜默的、遲緩的、近乎停滯的,養老院裏仿佛被加上了電影特效,一切都慢了下來。只有護工推著餐車走過的軲轆聲和房間內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咳嗽,在一片無聲裏泛起漣漪。

 

走進這家養老院的彭磊(化名)已然十分熟悉這幅畫面。他直奔72歲陳阿婆的房間而去,將手中的禮品放在櫃子上後,又搬來一張小凳子,緊挨著陳阿婆的床位坐下,開始與陳阿婆話家常。這時,房間裏的氣氛才“活”了起來。

 

這本是一幅再尋常不過的晚輩探望長輩的溫情畫面——只是,陳阿婆是一名丁克老人,而彭磊則是受陳阿婆遠在異地的妹妹雇傭的“外包兒子”。

 

彭磊是遼寧大連某“臨時保鏢團隊”的一員。

 

今年3月,主業是經營露營燈的彭磊與8個朋友組建臨時團隊(團隊成員平均年齡35歲,都有各自的主業,有的是燒烤店老闆,有的則經營著健身房)。他們最初的業務方向是為陷入追債困境或情感糾紛的客戶提供臨時護衛服務,但現實需求卻將他們團隊的業務拓展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外包兒女”服務。團隊成員大多身材魁梧、外表強悍,既能陪老人看病買菜、聊天逗樂,必要時還能幫忙“撐場面”、調解矛盾。

 

7月,團隊發佈的去養老院探望老人的視頻“爆火”之後,在短短2個多月內,就由最初的9人發展至上千人,在山東、廣東等地設有分部。

 

彭磊近日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客源多是通過社交媒體、朋友引薦而來,在服務前,團隊會與客戶簽訂委託書。團隊並沒有固定的定價表,而是根據任務難度收取傭金,從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

 

“老年人群體間的關係網絡遠比想像中的複雜,少數老人在相處中存在的孤立、排擠甚至霸淩現象,這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他們需要的不僅是有人跑腿辦事,更需要一種情感上的支撐,需要有人為他們在某些場合撐腰。”彭磊說,委託人都是老人的親戚或子女,有些老人事先並不知情。“不少老人在交談中常常情不自禁地落淚。有一名60多歲的老人,每次給我打電話,通話時長都在3個小時以上;還有一名老人在分別之際潸然淚下,說‘你們走了,這個屋子就又沒聲了’。”

 

“有老人會講起年輕時經歷過的饑荒,講起那些好不容易才熬出頭的日子,現在生活變好了,卻發現自己只能在養老院裏度過餘生。”有一個讓彭磊印象最為深刻的委託單,68歲的老人年輕時曾是山東某地商界的風雲人物,名下擁有市中心多處房產和豪華轎車。隨著妻子的離世與子女相繼出國,老人無奈住進養老院。“見慣世面的老爺子即便心態豁達,卻依舊難逃孤獨的侵蝕,時常在向隊員們講述往事時潸然淚下。”

 

“聽了心裏很難受,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無論多麼耐心陪伴,彭磊知道,自己的角色還是和真正的親人不一樣。

 

2022年10月,民政部公佈一組數據:我國老年人口中空巢老人占比已超過一半,部分大城市和農村地區,空巢老年人比例甚至超過70%,大量老年人不與子女或其他家人共同居住生活,面臨著居家養老的許多生活不便或困難,甚至是安全風險隱患。

 

喪偶、失獨、離異、子女異地……種種現實原因,擊穿了一些家庭的傳統養老防線。

 

從養老院裏被排擠的75歲丁克老人,再到吃上一頓熱飯都取決於護工是否有責任心的癱瘓老人,接單不到半年,彭磊說自己和團隊見到了太多無法用三言兩語概括、不為大眾所瞭解的晚年困境。

 

在與一個個老人相處的過程中,彭磊團隊發現,人至暮年,需要的不僅是吃飽穿暖,老年群體對情感慰藉、人格尊嚴、社會面子等更高層次的需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服務市場。

 

比如,對於空巢老人而言,日常陪伴的安全感與情感聯結的歸屬感,比衣食住行更顯迫切。生病了有人陪診、遇到事有人商量、節假日有人圍坐,這些瑣碎的需求,恰恰是養老服務中最薄弱的環節。失獨與丁克家庭的困境更甚,他們不僅面臨生活照料的缺乏,更承受著無人牽掛、無人依託的精神孤獨。這種情感上的空缺,成為晚年生活最深的隱憂。

 

彭磊說,自組建團隊以來,實際承接的“外包兒女”業務只有幾十單,大約僅占業務諮詢量的百分之一。絕大多數人在諮詢之後便沒了下文。

 

他清楚地認識到,“外包兒女”服務的安全性、信任成本,以及那層“花錢買孝順”的心理門檻,都是人們需要考慮的問題。“絕大多數委託人並非老人自身,而是他們遠在外地的親屬或子女,這些子女並非不孝,只是在現實壓力下分身乏術,雇傭‘外包兒女’也是他們另一種形式的盡孝和情感補償。”

 

記者調查發現,近日各類平臺上湧現出越來越多的“外包兒女”業務。“外包兒女,做您的臨時家人,替你看望父母……”在某二手交易平臺,記者檢索“外包兒女”關鍵字,彈出大量此類服務“商品”,標價在300元至500元之間。

 

社交媒體上關於“外包兒女”的輿論兩極分化嚴重。持支持態度的網友認為此類服務是市場的必然選擇,迎合了當下的社會需求。比如彭磊團隊成員的視頻號評論區,有用戶留言“很多老年人都需要陪伴”“只要服務態度和品質好,不愁沒客源”,還有用戶留言“目前的公共養老服務難以兼顧老人的情感需求,雇傭‘外包兒女’聊聊天或者撐撐場面也未嘗不可”等。

 

另外一部分網友則對“外包兒女”服務表達了強烈的擔憂,認為其存在較大安全風險。比如一網友評論稱:“萬一哪天老人不能說話了,被‘外包兒女’強制接出院,誘騙存款及霸佔養老金怎麼辦?”該條評論獲得大量點贊。

 

對此,彭磊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認為越來越多人願意從事這個行業是好事。但另一方面,彭磊擔心“有不法分子打著‘外包兒女’的幌子,對辨別能力低的老人行不法之事”。

 

面對外界的疑慮,彭磊團隊也在摸索著前行的方向。團隊目前尚處於發展初期,許多設想還需要“走一步看一步”。他坦言,團隊目前期望能夠引起當地政府或公安部門的關注,辦理備案,確保業務在透明、合規的框架下運行,也為客戶多提供一層官方的安全保障。

 

“老人情感上的脆弱性,恰恰為別有用心之人提供了可乘之機。”彭磊說,“外包兒女”服務目前還沒有相關標準和准入門檻,僅靠從業者自律遠遠不夠,如果能得到相關部門的支持和監管,那才是最理想的出路。(趙麗 宋昕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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